被误解最深的体育强国

...国能否成为真正的体育强国,还需对管理体制进行深入肌理的大手术...

陶短房

导语：

俄罗斯世界杯尘埃落定，法国队以六胜一平的不败战绩笑到最后，继1998年本土举办的世界杯后，时隔20年后再夺世界冠军。

正文：

平心而论，尽管赛前官方数据显示，法国队全队队员身价总和高居32支参赛队之首，但真正看好它夺冠的评论家、媒体和球迷并不算多，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觉得“蓝队”（法国队的官方昵称）“缺乏底蕴”，两年前在本土欧洲杯折戟沉沙的主教练德尚“无人君相”，更有一些老球迷至今仍执拗地相信，20年前本土捧杯的法国队“胜之不武”，是靠“盘外招”把夺冠最大热门巴西队“迷晕”才“耍诈获胜”的。

如今决赛赢了且还是近年来罕见的一场大胜（巧合的是前一次决赛大胜恰是20年前的法国3：0胜巴西），对法国夺冠不以为然者又转而拿法国队的肤色说事，有人在网络平台甚至媒体上“晒”法国队夺冠时的全家福，以队内黑人球员多冷嘲热讽“靠归化球员夺冠”、“不是自己真实本领”，甚至讽刺“非洲队夺冠”，即便一些专业体育传媒也言之凿凿，称法国队夺冠的诀窍之一，是“善用归化球员”。

也有些资深球迷显得较为理性和“技术流”，他们指出，在欧洲五大联赛（英超、西甲、意甲、德甲、法甲）中，法国联赛是水平、影响力最低的，法国队的夺冠建立在这样一片“贫瘠足球土壤”基础上，当然是摇摇欲坠的，言下之意“不靠归化和外力怎可能成功”。

2018足球友谊赛：法国3：1意大利。

事实果真如此么？

黑人球员不等于归化球员

让我们从本届世界杯的“蓝队”说起。

这支球队里黑人球员的确很多：三名守门员中一位是黑人;8名后卫中4名黑人;7位中场中6位黑人;5位前锋中3位黑人。总计23名队员中，黑人球员多达14名。

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国真的是一支“依靠归化球员的雇佣军”：这多达14名的黑人球员中只有乌姆蒂蒂（喀麦隆雅温得）、曼丹达（刚果民主共和国金沙萨）两人出生在海外，姆巴佩（父亲是喀麦隆移民，母亲是法国籍阿尔及利亚人）、马图伊迪（父母是安哥拉移民）、恩佐济（父母是刚果移民）、托利索（父亲是多哥移民）是移民二代，其余黑人球员要么早已在法国定居几代，要么是法国属地出生的球员，如利马的出生地就是法属瓜德罗普岛。

简单说，这14名法国籍黑人国家队员中，勉强和“归化”沾边的只有两人，且即便这两人也都在5、6岁左右就随父母移居法国，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足球不是在原籍国，而是在法国的大众化球场，而他们能够成为足球职业运动员，并一步步踢进国家队、成为世界冠军，也是在法国本土的青训体系中完成的。

事实上全部14名法国籍黑人国家队员都由法国本土青训体系培养，本人从踢球风格到生活方式、国家认同，都已经“法国化”，在他们背后和身下，还有更多肤色相同、足球经历相近的“黑皮肤法国人”在U12-U23的各级法国国家队梯队，各俱乐部，以及星罗棋布的各级地方梯队、训练营中苦练，期待着吃上职业“足球饭”、乃至跻身“蓝队”的一天。

2018年6月20日，法国图卢兹国际特赦组织，des Voisins等几个非政府组织组织了一场“戏剧性的谴责”，以提高世界难民日对移民和难民的认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剩下9名非黑人队友中，不但拥有外国血统者大有人在，且反倒有个别人出身于法国青训体系之外：替补门将阿雷奥拉有菲律宾血统;中场球员费基尔是阿尔及利亚裔;前锋格里兹曼父亲是法国的日耳曼裔，母亲是葡萄牙人，他虽然起步于法国的巴黎青少年足球训练营，但成为注册球员是从西班牙皇家社会青少年队开始的，算是“半个出身海外青训体系”的法国球员;后卫卢卡斯·埃尔南德斯是西班牙裔，且出自马竞训练营，也是本届法国国家队中唯一纯出身于海外青训体系者;另一名后卫拉米是摩洛哥裔。

也就是说，全部23名现役“蓝队”球员中，出身于法国青训体系之外的仅有一个半——然则还要说法国队“世界杯捧杯靠外援”、“称霸靠归化”么？

法国自己才是“被挖墙脚”的大户

如果法国人能看得懂中国媒体、自媒体上近乎一窝蜂的“法国靠归化球員”喧嚣，估计会大呼“我们比窦娥还要冤”的——因为其实法国自己才是“被挖墙脚”的大户，而拼命拉法国球员为本国国家队效力的“主角”不是别家，正是一些说法语的非洲国家。

现役法国国脚中，因父亲是多哥移民而和这个西非国家“沾亲带故”的托利索从U17起就不断被多哥足协游说，试图拉他加盟多哥国家队;摩洛哥媒体曾一度言之凿凿，说拉米会成为该国国脚;甚至第三门将、有菲律宾血统的阿雷奥拉都收到过菲律宾国家青年队和国家队的加盟邀请。

历史上有许多著名非洲国家队球员其实土生土长在法国，且都是法国青训体系培养出来的，如科特迪瓦的德罗巴、阿尔及利亚的马哈里兹、加蓬的奥巴梅杨、马里的卡努特、塞内加尔的登巴巴等，他们退役后也习惯于回到法国生活，而不是“回归”其实很陌生的故国，曾在中国北京国安队效力的卡努特，退役后直接回了巴黎，最近刚刚回归中国上海申花队、足球生涯多舛的登巴巴，几次“间隙期”也多回到法国度过。

曾在世界杯上名噪一时的北非强队阿尔及利亚队，因队员中有很多出生在法国，而一度被戏称为“阿尔及利亚二队”;本届世界杯上的摩洛哥和突尼斯队，队中出生在法国的球员都达到半数甚至更多。

这些出生在法国、拥有法国和原籍国双重国籍，甚至只拥有法国籍、被故国选中后才改换国籍（从法律层面说他们才是“归化球员”，只是方向是反的）的球员之所以愿意加盟非洲球队，是因为法国青训体系人才济济，他们担心无法入选法国国家队，实现参加世界杯之梦，才顺水推舟代表祖籍国参赛。如果自感入选“蓝队”有戏则会是另一个态度，如托利索多次拒绝多哥足协甚至体育部长的邀请，理由是“我生于法国长于法国，我就是个法国人”。

曾有人提出，如果法国改变允许双重国籍的政策，规定任何人一旦加入外籍就自动丧失法国国籍，这种“逆归化”代表非洲各国国家队踢球的“法国小黑孩”会大为减少——因为欧盟公民在成员国（包括英国）联赛中不被视作外援，拿着非洲护照就不好说了，弄不好进入欧洲主流联赛的门会变窄。

追根溯源谈成因

为什么法国会有这么多本土出生或培养的外国血统、尤其非洲血统球员？

这是法国和非洲的关系源远流长，渗透到这个国家的历史、现实各个层面，成为其血肉的一部分。

法国是历史上仅次于英国的第二大殖民地宗主国，在海外曾经拥有庞大的殖民地，而非洲则是法国历史上殖民地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关系最密切的大洲，非洲现有54.5个独立国家（阿拉伯撒哈拉人民共和国得到非盟承认，但联合国和大多数国家不承认），其中通用法語的就多达33个。

2018年6月20日，法国移民局随机播放象征着决定的跳房子。

这些前殖民地国家早在殖民时代就有很多人移民法国（17世纪就有黑人法国议员，拿破仑时代有了黑人法国将军，著名作家大仲马就是黑白混血儿），这些人的后代有不少在法国土生土长，但肤色却无法改变，比如曾是法国国家队队长、效力过AC米兰的马塞尔·德赛利，以及曾在上海踢球的阿内尔卡等就属于这种情况。

这些前殖民地国家独立后仍有许多人移民法国，法国也有很多俱乐部的球探活跃于前非洲殖民地，将未成年球员廉价引入法国俱乐部青训体系，成年后这些球员大多会拥有法国和原籍国的双重国籍，如前所述，这对他们进入欧洲职业联赛圈大有帮助、法国在非洲各国投入了不少足球资源，许多成名教练长年在非洲球队、甚至非洲青训体系里工作（如老牌著名教练伊达尔戈就曾长期从事这项工作），在非洲国家队层面也有不少法国教练的身影（如著名的“白巫师”特鲁西埃就曾辗转多个非洲国家队任教），历史上曾有一些“蓝队”球员的确是从非洲“挖来”的（当然他们多半也出身自法国教练执教的青训营，而且绝大多数因历史原因从小就会说法语），比如80年代和普拉蒂尼、吉雷瑟并称“铁三角”、曾率领法国队夺得一届世界杯季军和一届欧洲杯冠军，创造法国国家队历史首个辉煌时代的蒂加纳，青少年时代就在马里开始足球生涯，他的父亲在当地有显赫的地位，为照顾儿子的事业发展毅然辞职、移民，全家移居法国。但近年来“蓝队”层面这类“纯归化”球员已近乎绝迹，倒是法国及欧盟各国各级职业俱乐部中，有不少这类“归化”法国籍的球员，他们入籍的目的如前所述，是绕开欧盟对非欧盟球员的外援名额限制，如果无望入选法国国家队，保留双重国籍的他们还可能选择代表原籍国参赛。

此外还有不少法国黑人球员是法国“海外省”的公民。法国在殖民时代结束后仍保留了若干海外大区和海外省，分布在印度洋、北大西洋、南太平洋和加勒比海等地区，其中不少海外大区、海外省黑人比例很高，这些黑人自然拥有法国国籍，他们中的佼佼者也常常入选法国国家队，比如曾入选法国国家队的马夏尔来自法属瓜德罗普岛，帕耶来自法属留尼汪岛，科芒来自法属马提尼克岛等。

在非黑人球员中，阿尔及利亚裔是法国国家队历年来的大户，齐达内、里贝里、本泽马等都是阿尔及利亚裔，前面说到阿尔及利亚国家队被戏称为“阿尔及利亚二队”，那么“阿尔及利亚一队”是哪一支——正是当年齐达内和里贝里都在队时期的那支“蓝队”。

除了阿尔及利亚这个“大户”，名宿德约卡夫和他的父亲、同样入选过法国国家队的老德约卡夫都是波兰后裔，他们的祖先则是卡尔梅克人（西征后留在东欧居住的蒙古人分支），曾出任欧足联主席的“天皇巨星”普拉蒂尼是意大利裔。也就是说，在这支“黑色蓝队”之前有过“阿尔及利亚一队”，更早的“铁三角”时代，其中“两角”都有外国血统，如果计较是否“纯本土青训”，今天的这支“蓝队”甚至比“铁三角”时代还要“纯正”一些。

法国青训体系的奥秘

2018年7月22日，英国伦敦。国际田联钻石联赛第二天的4 x 400米接力赛，法国接力队员赛后合影。

其实像法国、英国这样的老牌殖民国家拥有大量黑人和外国后裔运动员不足为奇，稍小的老牌殖民国家也有这样的情况，西班牙有很多原籍拉美的球员，葡萄牙历史上最有名的球员“黑豹”尤西比奥来自前殖民地莫桑比克，甚至历史上殖民地并不算多的荷兰，有名的“三剑客”中就有两人（古利特、里杰卡尔德）原籍苏里南（前荷兰殖民地荷属圭亚那），除此以外克鲁伊维特、西多夫、戴维斯等名将也是来自苏里南的移民或移民后裔。但这些欧洲老牌足球强国实际上很少使用真正意义上的“归化球员”，绝大多数国家队成员来自本国或其他欧洲国家的青训体系。

法国青训体系在整个欧洲名闻遐迩，最大的特点一是“密”（几乎每个万人以上城镇都有至少一套青训体系，U12以上每个年龄段都有梯队和正规比赛），二是“专”（法国注册教练多达几万人，绝大多数活跃在基层青训体系内，其中不乏前著名球星和资深老教练），三是“正规”（法国号称“最善于编写足球启蒙教材的体系”，所编写的青训教材深入浅出，图文并茂，并随时更新，饱受各国青训教练欢迎），四是“基数大”（2015年法国足协数据，注册球员2204706人，业余俱乐部17753家，平均2200人一块正规足球场，这其中绝大多数是青训体系内的小球员和年轻球员。一年前的6月，英国《每日电讯报》推出“世界50大22岁以下球员排行榜”，法国是最大的“榜霸”，身价第一姆巴佩、第三登贝莱、第六库尔曼、第12马夏尔、第13勒马尔、第20埃尔南德斯都是法国国籍，如果算上出身法国青训、但代表其他国家队出赛者，人数就更多了。

虽然忝列欧洲五大联赛之末，但法国却是整个欧洲范围内联赛层级最多的，共有上下相维的31级联赛，其中法甲、法乙有法国足协（FFF）直接组织管理，是职业联赛;法丙（法国全国联赛）是半职业联赛，法国业余锦标赛（CFA）以下则是全业余联赛。前五级联赛都是全国性联赛，以下则为地区性联赛，彼此间存在升降级关系。如此庞大复杂、纯金字塔式的足球联赛体系，容纳了大量足球爱好者、业余球员和小球员，为“塔尖”提供了坚实的根基。

然而毋庸讳言，某些朋友对法甲“水平不高”的评价是中肯的，法甲缺乏稳定的超级俱乐部和财大气粗的赞助商，导致联赛很难“养得起”超级巨星和超级“班霸”，历史上法甲仅出过一个欧冠冠军（1992/93赛季，马赛奥林匹克，后因投资人塔皮违规被剥夺冠军称号）。

不过法国是欧洲强队中“借笼养鸟”最成功的：历史上的“天皇巨星”普拉蒂尼长期效力当时世界顶级俱乐部尤文图斯，后来的坎多纳（利兹联/曼联）、齐达内（尤文图斯/皇马）、里贝里（拜仁慕尼黑）、本泽马（皇马）也都在欧洲顶级俱乐部度过黄金生涯，如今的新科世界冠军队伍中，5人效力英超，6人西甲，2人德甲，1人意甲，在水平更高的四大联赛中效力者过半，且多是主力，效力法甲的则小的小、老的老，其中最夺目的新星如姆巴佩，世界杯还没踢完就已被四大联赛豪门哄抢。

也就是说，尽管肤色不一、祖先来自世界各地的法国“蓝队”球员和更多的各级职业球员大多源自法国本土青训体系，少数来自法国青训高度渗透的前法属非洲各国，但这些人中有幸跻身足球金字塔高层者却往往“攀高枝”跳到曝光率更高、收入更丰厚的另四大联赛，法国联赛也因此被称作“欧洲联赛的造星工厂”，法国本土青训培养出的优秀“毛坯”，经过法甲、法乙联赛的“粗加工”后，最终通常会在英超、西甲、意甲等“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