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窗小语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8年04月07日 02:27

马原

我读书时课桌是双人桌,排座位方式有三种:按个头高低排座,按成绩好坏排座,男女混坐。这三种排座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我最忍不了的,是靠窗坐。

那时候窗洞嵌的是两扇三格窗,木边框漆成土黄色,窗栓在右半窗的左下侧,黑色的插销带着细细小帽子,不锈钢销杆提起来喀啦喀啦直响。左手半扇,右手半扇,从屋里向外推个半圆,便是关住了外面的世界。坐在窗边,看黑板歪头侧目,边缘座位还经常被老师忽视,没有视线交流,一堂课下来,注意力分崩离析。窗外诱惑实在多,过往身影,墙壁裂纹,天空不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待到冬季最难过,这种老窗户冬天是漏风的。细细的一绺,像冰雪女王在脖子边吹气。初始不觉得有异,日子久了,上半身总也暖不热,尤其是靠窗的那只耳朵冻得最惨,红红白白,神经都麻木了。到了夏天,从五月起日光就攀上了窗沿,掂着脚往屋里试探着。见没人拦阻,胆子越来越大,六月的阳光简直反了天,手执双剑“吼吼哈哈”往人脸上刺,我眼冒金星,看人看物都是血色苍苍。这种暴晒最容易瞌睡,小孩子哪有午睡的概念,疯到下午上课,我晒得晕乎乎红彤彤,只想倒头睡在骄阳里。

偶尔,蜜蜂飞蛾也被晒昏了头,跌跌撞撞地穿窗而入。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值得全班为之轰动。胆小的缩在一起,胆子大些的,跳到卫生处拿了扫把扑杀。远离飞虫的安全区,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喜闻乐见。这时候课上不成了,老师也无奈观战。飞虫狡诈,见众人气势汹汹,更不敢落下歇脚。只有个别猖狂的,蜻蜓点水般轻轻沾了沾女同学的头皮,激起排山倒海的尖叫。

我是矛盾的,既想看热闹,又不想不速之客葬身,只能默默把窗户开到最大,给蜂蛾引路。倘若飞虫顺利逃逸,众人脸上不免要浮起失落。我虽怅然,不过也有一丝不足为人道的欣喜。若是从我把守的窗户逃走的,这份喜悦简直称得上是自豪了。

守窗的同学有责任,放学前要把各自的窗户关紧上拴。坐在我前排的小胖子痴迷刘亦菲,他掌管的那扇窗,底框贴着她的贴纸,约莫无名指节大小,两周一换,很隐蔽。关窗前他会悄悄对着神仙姐姐“么~”一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而刘亦菲,也成了我们一代人的女神。

上中学,硬件设施好了些,挂了窗帘。枣红色的丝绒材质,虽布眼稀疏,也能遮点光。这时的班主任实行轮换制,以阶段考试的分数决定座次。免不了会靠窗坐。中学还是不同的,课间无事不许出门,上课下课似乎没有区别,无趣至极。

老师们总认为男女混坐可以减少摩擦,摩擦是否减少我不清楚,现实中男生和女生大多互看不顺眼,做小学生时经常吵架,而中学女生都在看书,生闷气,吃零食,前后座传小纸条,与另一端的同桌,咫尺天涯。

那时候男女生之间已经不怎么说话了。青春期男同桌迎风抽条,长胳膊长腿,窝在书堆里,在前后桌之间形成一个45°角的斜坡,隔着衣服也能看到一节节凸起的脊梁骨。这种懒癌患者,上课时连眼皮都不肯轻易抬一下,数学却能学得那样好。可见造物者偏心。我是课代表,每次进出收作业都需好言相劝,同桌方蠕动着向前挪挪凳子。后来我烦透了,直接一本作业拍上去,他倒也不生气,恹恹皱眉,抬头瞟一眼而已。

窗边的座位是班主任从教室后方投向室内的第一视角,完全暴露的危险地带。班主任总是从教室后方慢慢踱过来,像一只捕食的老鹰,专逮不规矩的学生。所谓的不规矩,大概就是听歌、说小话、打瞌睡、偷阅课本里夹带的漫画小说。

我如坐针毡,直到配了副眼镜。镀上光膜的镜片宛如一面小镜子,每当班主任从后方冉冉升起,倒影刚好投射在我的镜片上,他还没看到我们,我已先看到他,并且及时发出警报。我的地位日渐重要,同桌也刮目相待。我起身收作业,他会主动欠身挪挪凳子。心情爽朗时,也会借我看他的藏书。至此我才晓得,他每天如此刻苦,拜读的是一套科幻的鸿篇神作,《三体》。

好姐妹在其他班,管理松懈,在我靠窗坐时常来探望。窗户倒成了沟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她知道我们班管理严苛,探视前先若无其事,慢悠悠从前到后走一遍,偶遇了班主任便不再回头。确认安全才转回来,隔着窗和我闲聊几句,交换些杂志零食,说话要悄声细气,不然会打扰伏案小憩的同桌。后来她换了个一样严厉的班主任,再不能时时探望。不过想见也是有法子,同为课代表,偶尔在老师办公室相遇,各自搂着作业本,等彼此交办好差事,互递一个默契的眼神,再一起离开。

然而走得再慢也比光阴快,每到楼梯拐角总觉话还没说够。分别后,独自往教室走,走廊人影稀疏,铅灰色云朵低垂着,雨季要到了。

从懵懂感知了万物生长是一道人生分水岭,之前我的生活就是简单的“冷、热、好吃、不好玩、作业太多了”,越过这道坎儿,突然懂了审美。美是什么?是字字珠玑的古诗词,是老镯子上的花鸟纹。姑娘优雅颀长的肩颈,男生额头到鼻尖的侧影。坐在窗边,雨声淅淅沥沥,我存了私心,故意不关窗,盼着雨再大点,能飘上我的笔尖纸页。

成长就在一夜之间,万物觉醒,窗边的我似乎成了青鸟。窗外的信笺礼物需要经我手转递,这个给花里胡哨的王美丽,那个给细眉细眼的李小花。趁着课间收发作业,我游走在教室前后,传递着作业本,以及其他物件。举手之劳,成人之美。

直到有一天,一个折成工整菱花状的信从窗外抛下来,我循声望去,只看到工工整整绑着马尾辫的姑娘,背影窈窕纤细。低头,信上赫然写着我同桌的名字。

暗自叹了口气,我突然间有点烦躁。这个瘦皮猴居然能收到姑娘的信,想不通,莫名恼怒。生平第一次,信使有了拆信窥私的冲动。拆还是不拆?我心里砰砰直跳,无心听课。眼见着日光从东走到西,暮色四起,倦鸟归巢,再不看可就要放学了。

拇指慢慢摩挲着精巧的折纸,每个折角,每个凸节,怎么可以叠的这样好,以往过手的纸玫瑰、千纸鹤,在这方形菱花面前都成了笑话。会做这样手工的姑娘,该有怎样一颗玲珑心。

我有点感动,又有点可惜。瞟一眼横卧书堆的同桌,我顿了顿,却还是轻飘飘地,把那信丢过去。

山雨欲来,阶段考试迫在眉睫,我埋头温书,无暇过问身外事。再后来,段考成绩下来,重新排座位。我被调在了中间,直到中学毕业,没再坐过窗边。那朵菱花,也成了我经手的最后一封信。

约莫是在大二,偶然在《西厢记》里读到,这种折纸法叫“方胜儿”,古人书信往来,怕不相干的人看到,折成这种“同心方胜”,即两个斜方形交叠成菱花。暗喻情信。

十年后,母校的窗户换成了铝合金的推拉窗。刘亦菲不再以神仙姐姐面目示人,她干练利落,被尊称为“刘总攻”。

十年后,《三体》斩获世界科幻小说最高奖———雨果奖。作者刘慈欣,是我同乡。

同桌在半个月前结了婚,从照片上看,他已虎背熊腰,西服绷得紧梆梆,大概再也看不见粒粒分明的脊梁骨。身边依偎着新娘,眉目柔和,欢喜又有些羞涩。不晓得她是不是会叠“方胜儿”的那个姑娘。

2016-4-25 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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