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冰川中的晚装

南极冰川中的晚装

鲍鲸鲸

2012年，我从北京出发，抵达阿根廷，然后从阿根廷的小港口乌斯怀亚坐船去南极。船上的单身旅客只有我一个，大部分旅客都是从欧洲来的七八十岁的老夫妻。

旅行接近尾声时，船长建议我们下海游泳。船长解释，因为每年进南极的船就那么几艘，每艘船都会在硫磺岛海域，让客人下海游泳，然后计算人数。哪艘船跳下去的人数最多，这艘船就赢了。

这话一出口，大家的好胜心居然被莫名其妙地激发出来。到了抵达硫磺岛的那天，船上广播：“请大家在防寒服和保暖裤里，穿上比基尼或游泳衣，我们准备下海游泳。”我想来想去，在防寒服里套上了为应付船上的欢迎晚宴，临时买的一件裙子。

到了硫磺岛，用手试试水温，还是挺冷的。但身边的欧洲老大爷们儿，居然纷纷脱衣服，张牙舞爪地冲了下去，然后龇牙咧嘴地跑回岸边。我裹着防寒服想下水，又不敢。

这时，我身后一对英国老夫妇，拍拍我，说：“下去吧。这么年轻还怕什么呀。我们给你照相。”

于是我迅速脱掉装备，穿着裙子，勇猛地向海里跑去。

前五六米，因为兴奋，还不觉得冷，也就是冬泳的难度，甚至都调整好了笑肌，就等着转身时，留下炫酷的笑容。但往前多走了两三步，水温“蹭”地下降了，刺骨的寒意从脚心似一个猛子般钻上来。

那位英国老爷爷站在岸上招呼我：“转身，给你照相啊！”

我呆滞地转身，痛苦地露出笑容。

老爷爷指指老奶奶：“我们也要下去了，帮我们拍照好吗？”

一个愣神，这对老夫妇已经把防寒服脱下来了。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向海里的瞬间，身边人都在鼓掌。

老爷爷穿的是正统的晨礼服——外套、长裤、背心、领结，一个不少。老奶奶穿的是收腰的黑色长裙，后背是V字形的裁剪，露出清瘦的背影。那一幕，虽然华丽得不合时宜，却让人肃然起敬。

两位老人走到海里，缓缓地转身。老奶奶笑起来，笑容非常孩子气，一边喊着好冷，一边紧紧拽着老爷爷的手。两人就那么并肩站在海里，我咔嚓咔嚓地不停按相机快门。

两人上岸后，摩托艇迅速把我和这对老夫妻送回船上。并排坐在摩托艇上时，我给他们看相机里的照片，说：“你们穿得这么正式，看起来好像一个仪式。”

夫妻俩笑着，老奶奶说：“我们有30年没出门旅行过了。孩子、工作，都需要我们就在原地待着，哪儿都不能去。可是现在，现在谁都不需要我们了，所以我跟他说，你带我去一个最远的地方，把时间都补回来。”

我看着裹着毛巾、穿着防寒服、重新变回普通老人的两口子，又看看相机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背影。我们的大船停在不远处，两位老人一身庄严，手挽着手并肩而行，海水把老奶奶的裙摆晕成一团。

“这张照片真美！我觉得好像杰克和露丝，都从泰坦尼克号上活下来了一样。”我指着照片，对他们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老爷爷想了想，说：“啊，我们结婚很多年，遇到太多次泰坦尼克号了……”

老爷爷看看老奶奶，笑了笑，“但我们都活了下来。”

说这话时，摩托艇飞快地从冰川旁擦过，阳光将一片白光反射到这对老人身上。

隔着厚厚的防寒服，我仿佛看到那晚礼服上的碎钻与金属纽扣，开始闪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