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柴静
【1】
每个少年都爱异乡人的传奇岁月,然而身历其中,少了平实细密的生活质地,再强烈的悲欢也只留下影影绰绰的印象。那一点稀薄的怅惘,就是所谓的“天涯若梦中行耳”。
有次深夜下了节目,匆匆地收拾书信磁带,一侧脸,玻璃窗上映着我的影子,只看到脸的上半部,仍然是十四五岁时的面容,什么都没变。窗外月华无声,过去的,只是浩浩荡荡的年华。
一定要追本溯源的话,我与广播的牵连便从那时开始。北方的黄昏总是拉得很长,夏天的帘子挂着,被晒得褪了色。外面人语喧哗,我们住在母亲执教的学校里,每天都有大群的小孩子在院子里玩。我整日地开着收音机,偶尔听“中广”,听得多的是“亚洲之声”。“吴瑞文、谢德莎、申婉、林贤正”,隔了海,也觉得那名字里有家常般的亲切。屋子里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台灯,写字台上面的墙上,挂的是美丽的画——雪白的窗台、打开的窗、漫山遍野的葱翠——那是当时的我能够幻想出的唯一的未来。没有人顾得上我,我也就自顾自地过下去了。
【2】
到长沙念书十分偶然。母亲担心我从不吃米饭,但想想至多受几年的苦就回来了,何况那一届同乡也多,也就放心让我走了。火车咣当咣当走了三千里路,我们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一片一片的湖水,十分惊喜。
我对大学时代毫不留恋,不过只有那段时间是有狂热梦想的。我被那种过分明亮的光照耀着,它暂时改变了我安静羞怯的天性。当时湖南省的电台里经济台是光芒四射的新锐,其中主持人的代表是《夜渡心河》的尚能,风头一时无两,在大学生中亦是十分响亮的话题。有次我参加比赛,他是评委之一,给了我最高分。这大概让当时的我有足够的勇气写信给他,希望可以做暑假的客座主持,信写得十分文艺,还附上了所获的种种奖誉。可笑,也有几分“世路无忌”的大胆与诚恳。
他很快给了回音,要我去面试。几年之后,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十分炎热,我穿着海军蓝的裙子,背着同色的双肩包,一路问过去,到处是嗡嗡的、不相识的人群,太阳把柏油路面晒得软黏黏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后来的那个暑假吃了一些苦,但因为年轻,连痛苦也成了诗意的一部分。一个人住在顶层,养着一盆半枯的兰花,不由得时时想起李贺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高楼上,时常断电停水,且一到傍晚,就一定有一场大雷雨。把花搬出去浇一浇,可以看到满天的暗云滚动奔跑,飞鸟就在身边惊惶逃窜,我张开双臂,把手插到粗糙的、新鲜的、迎面而来的、浩浩的风里。
我做的节目在深夜,我叫它《另一种声音》,是那个年龄的梦想,苍白、洁净。下了节目骑车回去,有时候夜里下一点仓皇的雨,飞灰似的轻微的一点,寒丝丝的,钻到眼睛里,在那一点孤单的凉意中十分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存在。
我一直是有些学生气的,电波里的声音也大致是这样。虽然只是谦卑,但乍听上去却是无来由的狷介,其实只是于人情世故不大通。从小到大,我与人的对话都是客气而有限,“好”“谢谢”“对不起”。面对面时,低低头就过去了,别人看着我,眼睛里也有隔了几千里的神色。对着话筒,因为有了安全的距离,倒是可以说说心里话,也常有知己之感。
【3】
毕业考过了,都在打点行装,谁都装着没看见分别,只嚷嚷着自由了,但那种自由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临到头了大家都惶恐起来。我和同寝室的女生每晚外出看影碟到凌晨,回来“啪啪啪”拍门——像一个人喝醉之后的放肆。开门的阿姨也不恼,脸上有一丝怜悯的神气——离别她看得多了,然而还是不免凄凉。这时候我已经在文艺台做了半年的节目,是知道开办文艺台的消息时自己跟台长联系的——我难得有这样的机灵,但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安身立命的大事在这样偶然的一念之间,想想不免有些惘然。
全新的电台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了年轻人鼓励,我有自己的办公室、自己的桌子,就有生了根的感觉。下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铺在桌上,宽大的水磨地,窗子上的蓝布幔子,都是老东西,但看着有一种清新的喜意。播音间自然换了,我把双肘搁在调音台厚厚的皮子上,“这次是我的了”,我喜不自胜。
那时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每晚骑车回去,在门口的小木房里吃一碗滚热的白粥,勺子在碗底擦着沙沙的糖粒,有一小碟榨菜,十分可口。吃完了也还恋着暗黄的灯光和街上直泼进来的闹嚷嚷的人声,不肯回去。不上节目的休息日,一遍一遍地拖着地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月亮的晚上,楼下的嘈杂声渐渐沉淀下去,越发觉得那房间满满的都是虚空。地上的月光的影子,有香烟的烟雾那种迷离的蓝。
【4】
大抵一个异乡人年长后再要融入一座城市,倒不是意志的问题,因为有距离,彼此看得分明,不容易爱起来吧。往往心灰意懒,只有拼命练就铜头铁臂,在世俗名利场中, “虽千万人吾往矣”。当然这不是不令人佩服的,然而总不免悲凉。不过做电台节目却有一种“世法平等”的味道,寂寞的人,谁跟谁都没有不同,在节目里看得多的倒是相似的灵魂。
后来几年的冬天都下了大雪,在屋子当中生了一个小炭盆,隐隐的红的火,看不到火焰,都窝在灰里头捂着,上头坐着一点胡子酒,冰天雪地里格外地暖。我想起节目中一个听众讲的故事,他少时贫寒,读书要翻山越岭,有天大雪他和邻家女伴同行,朔雪寒风中,终于体力不支昏倒,醒来时,发觉自己的双脚被抱在那女孩怀中,她在昏迷时仍紧紧护住他的双脚。静夜里,他将幼年之事缓缓说来,字字分明,令人心酸眼热。寒微素朴、困厄危难中,方见命运之无常、血身之伟大。
所谓的爱,不过是如此。
有一次傍晚下了雨,匆匆地赶车回家,站在公共汽车的窗口,头顶密密的叶子响,天还很亮,仰头望上去,白茫茫的像极“天道无亲”。车经过劳动路时,有一段残破的白墙上刷着几个鲜红的大字,“我住长沙,我爱长沙”。世界像落雨的荒原,这残垣断壁上却刻着红底金字的爱。满车的人在雨里奇异地沉默着,我忍了很久的泪,还是落了下来。
(插图:钟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