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许燕吉、张爱玲及其他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09月27日 02:14

许燕吉-她是著名作家 学者的女儿,却嫁给了目不识丁的陕西农民

火锅

许地山最有名的小说是《春桃》。讲春桃新婚之夜遭了兵灾,和丈夫李茂失散,她流落到京城,捡废纸为生。后来遇到同乡向高,向高认点字,可以帮她从废纸里找出有用的字纸,两个人搭伙生活,也产生了感情。但这时候她又偶遇了李茂——他当了兵,战场上失掉了两条腿,在大街上乞讨,她雇了一辆车拉他回家。屋檐下有两个男人难免关系微妙,她一个不小心,向高出走,李茂上吊。好在最后出走的回家了,上吊的救回来了。经此一役,大家终于消停了,紧密地团结在春桃周围,过上了乱世里的安稳日子。

《春桃》的文字是简单的白描,但有声有色有味。春桃黄昏回到家来,向高早给她备好了洗澡水。她洗过澡,向高央求她做葱油饼,配黄瓜汤。吃完饭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向高摘了一朵晚香玉插在春桃的鬓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吃食我记了许多年,晚香玉这样的花名,也实在是好听得不得了。男人和女人搭伙过日子的那点相知相伴的好处,就在这寥寥几句中。

和许地山小说其他的女主角一样,春桃是个特别能吃苦的女人,也不爱诉苦。李茂问起别来的事,她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后来李茂看她和向高感情好,拿出一直贴身藏着的结婚的龙凤贴还她,她不忍心,对李茂说贴心话:“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暮年时写了一本自传,名字叫《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她学畜牧出身,并不像她的父亲拿过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但是她文字功底好,天生有可以真诚表达自己的能力,自传写得朴素动人。

许地山在香港大学教书的时候心脏病猝死,许燕吉只有八岁,好时光戛然而止,从此开始一生的“倒霉史”。等她终于有机会读到父亲的著作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然而血缘确实是一根很难断掉的线,尽管她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如此短暂,她却很像他笔下的人物。她吃了一辈子的苦,还保持着乐观的天性,连对待婚姻的态度都和春桃一样——她出狱后迫于生存,嫁给陕西一字不识、大她十余岁的老农,八十年代平反、调回南京工作后,却并没有抛弃丈夫。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里有一张照片,前景是许地山抱着女儿,后面是他港大的同事佛朗士。许地山和佛朗士关系很好,佛朗士独身,住在山上,家里养着驴、羊、奶牛、鸭子、兔子等各种动物,几乎是个小畜牧场,许燕吉兄妹长大后都选了畜牧专业,就是从他这里培养的兴趣。香港沦陷的时候佛朗士参军,死于兵营。

许地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的老师。有考据派考证说,张爱玲《茉莉香片》里爱穿长衫的大学教授言子夜,原型即为许地山,“畏葸阴沉”的男主角传庆,则显然是以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为原型写的。在小说里,言子夜也有一个女儿丹朱,和传庆一同读书。丹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家庭好,自己长得漂亮,性格也好,人见人爱,除了传庆——传庆偶尔发现他的老师言子夜曾经是早逝的母亲唯一有过的恋爱对象,因而对丹朱有着说不出的嫉恨。因为“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言子夜是理想的、可望而不可得的父亲。

然而许燕吉并没有来得及长成言丹朱。父亲早逝,日本占领香港,她和哥哥跟着母亲一路颠沛流离回到大陆,又被战争追着到处逃亡。解放后被卷入各种运动,很快被稀里糊涂地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许燕吉的人生轨迹和言丹朱渐行渐远。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过佛朗士:“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会落下来。烟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学生蓬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也有考据派考证《小团圆》里九莉的老师安竹斯的原型便是佛朗士。《小团圆》里写感情最是不动声色,九莉爱安竹斯,我居然是看了好几遍之后才忽然发现的。因为隐藏太深,看懂的时候也觉得格外震动。日本进攻香港的时候英籍老师都入了后备军,很快就有女孩来告诉九莉:安竹斯死了!

九莉正在洗袜子。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嫉妒,因为占有性大发——“柔丝刚来了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然而她接着就抽噎起来,“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

许燕吉是个不爱哭的人,但也写过几次哭。有一次,因形势所迫离开二监狱,被安置到农村去,她在这里已经爱上了一个男犯吴一江,虽然两个人几乎没有机会说话。她走的时候猛回头,“看见吴一江正半个身子探在棉门帘外,直看着我,我们相隔了五六米,对视了三四秒之久,我的泪水冲出了眼眶,決堤似的满脸泻下。”

看得出许燕吉和张爱玲的写作风格截然不同。她们都写过流产和生产。许燕吉第一次婚姻中刚刚怀孕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孩子临产的时候胎死腹中。引产后她要求看孩子,被大夫好心劝住了。关于这个孩子她就简单地写了两句:“假如我当时就知道她是我的唯一,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她宁死不出世,真聪明极了。”

张爱玲在第二任婚姻中做过一次流产手术。《小团圆》里九莉的流产是这么写的:“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恐怖到极点的一刹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许燕吉的写作是最朴素的现实主义,而张爱玲有时候带一点阴郁而绮丽的表现主义风格。

许燕吉一辈子没有机会再生育。继子科科的女儿写过一篇“我的奶奶”,尽管情深义重,但文笔实在太平庸了,像优秀小学生作文。好基因无法流传下去难免令人惆怅。

许燕吉的哥哥周苓仲,命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工作不久就被判管制两年,开除公职,发配马场劳动。文革的时候差点被打死,结婚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

他是不肯写自己的。不但自己不写,他也不支持妹妹写,因为“等于把过去的苦难又品味了一遍”。但这恐怕还不是主要的原因。前一段借助一篇广为传播的文,许燕吉的故事又红了一次。我看了看下面的留言,多半的评论都是在感叹许燕吉的“惨”。那种感叹大多出于一种与己无关的猎奇心理。好像自己在岸上,袖手看着水中挣扎的人唏嘘不已。

可是,真的有人觉得自己事不关己地在岸上吗?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命运这艘起伏不定的大船上吗?

我觉得,这才是周苓仲不肯写的原因。没有必要展览苦难,因为大部分看客给出的不过是廉价的拍案惊奇。

许地山的《商人妇》,写一个流落到印度的华人妇女,给“我”讲述她离奇的命运。小说最后,“我”对这个女人十分同情,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叹一声说:呀!你的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

写这段话的许地山,不会想到自己孩子将来的命运,但他的这段话,又仿佛是要替女儿说给那些看她的故事的人听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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