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最像家人的陌生人

家人 2018年10月17日 07:22

王子

“毒保姆事件”一经曝光,震惊全国。保姆何天带因贪图月薪,在照顾雇主何老太不到三天时,给老太喂了兑有安眠药和敌敌畏的肉汤,注射了毒肉汤,2小时后见老太还没咽气,又用绳子勒脖致死。她自己供述,她曾用类似的方式在一年半时间里毒害过10位老人。

手段恶劣、人心恐怖,人们给保姆贴的标签中从此又多了两个:“蛇蝎”、“恶魔”。

但我们又需要她们。繁忙的工作、快速的生活节奏、上有老下有小的窘迫“421”甚至“422”家庭结构,让4亿中国家庭户越来越无暇履行家务、照顾家人。

让一个“陌生人”进入家庭,成了很多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选择。随之而来的,是冲突、矛盾、芥蒂、理解、宽容……所有可能在陌生关系中发生的化学反应,都被搬进小小屋檐下。

不同时代,选择与被选择

2005年,二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甘肃棉纺厂破产,43岁的杨槐下岗失业。早她两年下岗去北京打工的一个同村人,不情愿地跟她分享了没有文凭、没有经验的她在北京“挣大钱”的秘密——“给人端屎端尿”——当时这个工种还被叫那个不体面的名字,保姆。

杨槐纠结了三天,看着早出晚归下地干活的老公,她咬紧牙、收拾几件衣服,前往北京,成了一名家政工。

那天,与她同样背着编织袋、一脸茫然涌出北京火车站的外乡人,成千上万。1990年代第一轮下岗潮蔓延开来后,两千多万人巴望着要在大都市谋得生存的饭碗。保姆成了很多文化不高、生存技能单一者的选择。

因同乡介绍,两个陌生人平白建立起一层稍有温度的关系。初次见面时,雇主只交代了几句,就把照顾孩子的重任交到了杨槐手里。

可信任不是靠一层浅薄的关系就能撑起。

一天孩子的袜子不见了,丢三落四的女主人当着杨槐的面拉开她房间的抽屉。她忍不住鼻子一酸,泪珠子滚了下来,可喉咙哽了哽,还是把那句“你侮辱我的人格”以及收拾东西走人的想法咽了回去。生存和尊严面前,她必须选择前者。

10年后,家政工的姿态发生了大反转。

2014年从四川外语学院旅游管理专业毕业的王丽,在看了一条“外籍家庭聘请保姆月薪8000元”的新闻后,对这个市场做了分析:中国有约70%的城镇居民对家政服务有需求;居民收入增加、双职工与老龄化趋势加重,让人们对保姆提供的服务水平也不断提高要求。而大专以上学历的从业人员,只占16%,这意味着优质家政工炙手可热。

“本科学历,求职保姆”,她毫不犹豫在网上发布了求职信息。两天时间她就接到6位雇主的电话,最终通过家政公司签订了一位出价大方又合眼缘的雇主。

做服务工作没有百分百舒心顺意的,但有了家政公司、互联网以及高学历的保障,王丽从不担心这一行的失业和再就业问题,“也许只有在这一行,才会每天都是就职高峰期。”

当保姆要追求个人价值

两代家政工,有不同的起点,更有不同的职业规划。

杨槐后来奔着高薪跳槽到了另一家,但她始终无法做到如王丽这般洒脱。上岗前王丽就接受了育婴师培训,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技术知识型家政人才。她甚至敢于对雇主提出多个要求:我不住家、只负责带孩子,我不做家务,而且工作时间一结束,就要离开。

这是王丽曾经羡慕的国外的家政工工作状态,如今她也有十足的底气去实践。

家政公司林立、家政服务市场需大于供,尤其是在一个人人追求平等、尝试即有可能的时代,王丽们一样开始关注个人价值与社会地位,迅速摆脱中国传统的“下人模式”。

高知识型家政人员王丽如此,阿姨年龄段的亦是如此。“以前那种一干就是几十年的,现在几乎没有了,甚至能在一家干上七八年的都少之又少。”曾经请了多位阿姨的周诚感慨。

周诚是一名画家,请到的阿姨中,在他家干得最久的做了近十年,但去年五一节后,在擦洗桌子间当,阿姨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明天我就不来了。”没过几天,她就出现在了同小区另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据说,对方并没有给她涨一分钱的工资,诱惑她去的是那家人有全家出国旅行计划,亟需一名有护照的阿姨。周诚记得,他家阿姨老早就说过有出去看世界的想法,办了护照,只是一直苦于没钱。

除了薪资,左右家政工跳槽的因素越来越多。能否满足个人的需求、兴趣爱好,是否有带薪休假日、学习厨艺,甚至对自己子女就业有没有帮助,都在保姆们的谈判清单上。但对雇主来说,家政工越来越多的个性化需求与挑剔的眼神,是新矛盾的起点。

田珊在周五接到公司布置的临时出差任务,作为单亲母亲,周末本是她给育儿嫂请假、自己照顾孩子的时间,“当时就打电话给阿姨,想请她周末也来帮我看孩子。”本以为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不料阿姨却以周末有约拒绝了。预计外的答复,让田珊愕然。

一直被服务的雇主们,骨子里最能接受的还是传统的雇佣关系:顺从雇主意愿,愿意为了雇主方便,牺牲掉自己的假期;会精打细算为雇主省钱,会关心家人融入这个陌生家庭里。

但随着家政人员个人意识的提高,更在乎个人感受与价值,更懂表达自己、为自己争取权利,两个磨合的齿轮间,某一个多出了一个齿牙,再也无法融入家庭这个大机器里,即便勉强能够运转,也痛苦不堪。

用讨好来维系关系

48岁的谢云在政府机关工作,先后解雇与请辞了5个家政工后,为了让目前这位她最满意的阿姨安心留下来,她旁敲侧击了阿姨的家庭情况,决定解决阿姨可能离开的隐患——“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后,我就不做了。”某天,阿姨看似不经意地说。

谢云主动找到阿姨,闲聊几句后,主动提出能利用自己的关系帮她儿子安排实习工作。由于安排的工作单位好,对儿子的发展很有帮助,阿姨感激不尽。过完年回来工作,不仅带来了家里的特产,还没提涨工资的事。

但谢云并没得意这件事,反倒因用手段留住阿姨有点失落。在她的印象中,父母那一代家中请来的阿姨,普遍彼此知根知底,亲如一家,有的一做就是几十年,哪里用得着利益交换。

如今我国拥有各类家政服务企业和网点近50万家,在“互联网+”的浪潮下,家政App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打造的O2O模式去中介化,雇主与家政人员通过在线智能匹配,足不出户,服务就能到家。

但在倡导快捷生活方式的同时,彼此都没有了足够的耐心打听口碑,没有时间亲自挑选、了解。当问题出现,只能用直白、赤裸的方式维系关系。

如何维系好这层关系被视为家政行业的难题。毕业于吉林农业大学家政学、现从事互联网家政公司运营工作的李思南说,家政工与雇主彼此更换频繁,最短的都过不了试用期。彼此间发生最多的冲突不过几类:专业技能是否过关,包括饭好不好吃,地扫得干不干净;是否满足各自意愿,待遇与工作能不能到位;还有是否彼此尊重。

“阿姨来了”创始人周袁红,在访问了大量雇主之后,用“10句不得不说的话”建议彼此一开始就划清界限。每一句的关键词分别是“回报”“惜缘”“守时”“调休”“信任”“尊重”“空间”“分餐”“隐私”“信仰”。

这一说法,并没有得到网友认可,没有时间、精力甚至仪式感去修饰的人际关系,简单直接,但也粗暴、冰冷。

可这道冰冷,似乎在更注重隐私感的时代难以消除。我们无法再接受保姆随便进入个人房间,自主打开雇主的电视机,吃冰箱里的食物,甚至像朋友般倾诉谈心。但情感积累,生出信任,第一步便是愿意分享彼此的隐私。

“确实,现在已经过了单纯靠深厚的情感就能维系关系的时代了。”周袁红承认。

不断放大的不信任感

家政App简化了雇佣问题,但在缺乏中间担保人的情况下,如何验证口碑?一纸协议还是一句“你放心,我很靠谱”?

这个时代,是极易放大坏事的时代。现代人的不安全感,在面对闯入生活的家政工时,不可避免遭到放大。

苏海星与老公都有工作,四位老人尚未退休,生了孩子后,她又舍不得辞掉在外企的高薪工作,只能聘请家政工。可自从发现家政阿姨趁家中没人时,经常给孩子塞一堆零食与iPad,自己只顾看电视后,她便有了有心理阴影。在新聘请的阿姨上岗之前,她听从了有同样遭遇的网友建议,请工人在家里各个角落安装上了隐蔽的监控摄像头。每天上班时间通过手机远程“了解”阿姨的一举一动。

安装监控,这一极易侵犯个人隐私的行为,以其可控性受到雇主的青睐。某些电商甚至顺应市场需求,专门推出“保姆监控”:隐形的、夜视的,各项功能齐全。

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尴尬。除此之外,媒体的报道,以家政工引起出轨、上位、财产纠纷的影视作品,也正在为“不信任感”加码。

李先生家的保姆因盗窃罪被警方刑拘。原因是她因赌博欠下10万元巨额赌债,便趁家中没人时偷到两万多元钱款。更多的雇主开始防范“内贼”。

保姆诱惑男雇主,并挑拨他与妻子离婚,不承认亲生子女,自己则以小三身份上位,成为一家之主。雇主开始担心家庭是否会因一个陌生人支离破碎。

两个半月的初生婴儿在一位保姆照看期间窒息死亡,保姆寻求私了,双方在没有谈拢的情况下,爆发扭打,保姆拿斧头猛砍,雇主夫妇当即倒地死亡。更多的雇主开始警惕:我请来的这位保姆是否也脾气暴躁,会威胁到全家人的生命安全?

……

各种负面信息暗示着我们:家政工这一生活的闯入者,似乎稍有不慎,就将会颠覆整个家庭。可林林总总的极端案例,却似乎又只在这个时代才会发生。

防备是陌生人社会必备的冰冷屏障,除了保护自我免受伤害,它还在向家政人员宣告:你可以进入我的空间,但不可介入我的生活。而作为家政人员最自知之明的表现,就是默许。

当闯入者成为家庭的一分子

当对闯入者的依赖和戒备都无法消除时,我们又能做什么?

“毒保姆事件”中有一个容易忽视的细节,是前去调查何天带是否涉嫌偷盗的警察发现,何老太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泪痕、裤子半脱着,不像正常死亡。

何老太的家人首先怀疑的是钱物失窃,而非一向身体不错的老太为何突然死亡。

人们纷纷咒骂何天带变态,并继续加强对身边家政人员的防备之心,却并没有反思为什么会出现家政工毒杀雇主事件?为何10位受害老人的家属都不曾怀疑?为何“毒保姆”事件不是孤例、很快也爆出了类似的新闻?

快速的生活节奏、繁忙的工作、不断加大的生活压力,似乎让人们无暇顾及加剧的老龄化。家政工这一陌生人正日益成为代替儿女子孙照顾老人的一分子,真正家庭成员表达孝心的方式,则演变成努力挣更多的钱、为老人请到最好的服务人员。家庭成员正渐渐从凝聚与维系家庭的作用中剥离,亲人,也成了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

面对闯入者,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回归家人的身份。和解,也就并不是没有可能性了。

陈曦妈妈在经历了上一个家政工贪污菜金事件后,并没有连带对新雇佣的张阿姨失去培养的信心。她认为人没有好坏之分,只要找对方法。

为了防止出现贪污菜金情况,她为张阿姨指定了唯一购买菜品的超市,带回小票,月底结算;如果阿姨开支在预算之内,她将得到余款的提成作为奖励。如此一来,张阿姨不但不会去贪污,还会节约开支。

鼓励制度在其他方面也有所体现。但要得到张阿姨对家的关爱,还要回归到信任。

陈曦妈妈选择先尊重对方。张阿姨的儿子高考考过本省一本线,陈曦妈妈由衷为这个农村走出的小伙子高兴,主动提出帮一头雾水的他们填报志愿,然后抱着报考指南,废寝忘食地忙活了一天一夜。最终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陈曦妈妈还包了一个千元的红包送他。

张阿姨从此待她家人如亲人一般。一年后陈曦全家因急事回老家呆了几个月,本以为雇佣关系就此结束,不曾想回来后,看到家里的花花草草被阿姨打理得欣欣向荣。

生活的闯入者是一颗沙,它与家庭发生的反应,也许会如眼里揉进沙子,不适、阵痛;也许会如珠贝的雏形,慢慢孕育出珍珠般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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