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句“对不起”

家人 2018年10月17日 14:50

安小蔓

22年后,刘小涛获得了59万元的赔偿金。但他依然强调:我只想要有人对我妻子的悲剧负责,站出来说一句“对不起”。

对这份执着,有人钦佩,有人感动,还有人讽刺。是鹣鲽情深还是想要更多的钱?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无法阻止的死神名单

刘小涛爱妻黄萍的音容笑貌永远停留在

28岁那年。

这是一个典型的三口幸福之家。1993年的刘小涛,32岁,贵阳一家三星级酒店的副总,人们眼中的“年轻有为者”;妻子黄萍28岁,贵阳卷烟厂质检员,深受领导器重,被提拔为质检处处长指日可待;儿子三岁,聪明活泼,人见人爱。

不幸则始于一个电话。

那年10月7日,黄萍接到单位人事接待处的电话:“中国烟草总公司派来抽样检查的三位女同事明天要到黄果树瀑布旅游,到时你陪一下。”

黄萍一口答应。挂了电话,她随手披上一件风衣,和丈夫飞快地赶往医院——儿子发烧、拉血便,已经第二次入院。路上,刘小涛问她:“可以不去吗?咱儿子都这样了。”

但为集体利益牺牲一切,包括个人需求,是那个年代的规则。黄萍性格温和,从没因个人原因向单位请过假,“本来负责接待的两位同事都说老公生病、儿子生病,都推了。我再以这个理由请假,不是很假吗?”

儿子生病或许是天意的一次挽留,急症室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黄萍抱着儿子在医院待了一夜,彻夜未合眼。

但她没有改变决定。10月8日早上8点,刘小涛将妻子送出门。下午两点半,他接到噩耗。黄萍和同行者全部遇难,这个消息让刘小涛怔住了,“黄果树瀑布我也去过,怎么她们就会被大水冲走呢?”

他使劲掐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疼痛无比真实。

谁来为死亡负责

刘小涛不接受景区方给出的解释,“他们说这是游客渡河时,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的。”为了表示“景区也有一定责任”,对方提出赔偿每位死者5000元。

一个人不小心酿成悲剧,可以理解;可四个人一起出事,一定有隐情!

刘小涛压下自己的愤怒,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黄萍的音容笑貌。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他发誓要找到真相。

他迅速前往黄果树瀑布景区,找到了当时目击惨案过程的游动商贩们,从对方不经意的描述中,刘小涛获得一个重要线索:据说上游处接待了一批某地来的考察团观光成员,于是上游临时开闸放水。此外,“上游的人看见水突然放了之后急忙往两边跑,但跑得赢的跑了,跑不赢的,就被冲走。”

景区方再次联系到他,将赔偿追加到两万五千元。刘小涛拒绝,他要求先追责,再追偿。他成为当年新闻报道中最具争议的人,有人认为这是偏执,有人认为他是执着。他保持了沉默。

爱过的人才明白这种痛

有一种隐忍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结婚五年,刘小涛和妻子的感情甚笃。他们相识于1988年的秋天,那时贵阳卷烟厂有几个外籍工人,需要生活翻译。经同学介绍,刚从海南返回贵阳的刘小涛临时应聘到这里。

他遇见了黄萍,第一印象是欣赏,“她很单纯,对人永远笑眯眯的,像演员王晓棠。”

年龄相仿的两人很快堕入爱河。但黄萍的母亲不支持女儿的选择,“他的工作都还没有着落。”

刘小涛也不愿心爱的女人跟着自己受苦,他提出先分开,如果发现离开对方自己就过不下去,他们再就继续。黄萍不依,“如果母亲不同意,我就辞职,跟你去海南。”

刘小涛至今都记得妻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写着“生死相依”的真挚。

我就想让她走得安心。他对记者喃喃。走在路上,你踩了别人一脚,也会说声对不起吧,而我们的生命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值得吗?

何况,戛然而止的爱情,怎么可能用两万五千元就弥补伤害?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染上浓重的鼻音。

候鸟父子

刘小涛性子倔,安顿好妻子的后事,他辞了职,将全部心思放在追责上。

朋友们不理解,“这值得吗?”刘小涛总沉默半晌,“如果不做,我总觉得,还有口气,我咽不下。”

为了这件事,他没有精力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儿子,于是把孩子送到岳父岳母家中。“能给的就是物质上尽可能满足。”冲着不菲的收入,他应聘了夜总会一类的管理工作岗位,而且这些场合的上班时间都在晚上,尽可以把白天的时间挪出来跑追责的事情。

失去了母亲、父亲又长期不在身边的孩子,很快对周围的人与事变得无比敏感。他渐渐展现出遗传自父亲的少言倔强,习惯把事都往心里放,经常会因同学间一句无意的玩笑话受到刺激。

刘小涛成为儿子班主任频频召唤的对象。在学校与人打架,上课不听讲,学习成绩明显下滑,“你不能只顾工作,不管孩子。”老师不知道这位父亲忙碌的内情,归咎于工作。他唯唯诺诺地听着,一面自责,一面却有些无计可施。

能做的就是不错过孩子的几个关键期了。儿子小升初、初升高以及高考这几个时间段,刘小涛辞掉工作,将儿子接回自己身边亲自辅导功课、照顾饮食起居。但这无法从根本上改善有些陌生的父子关系。他常常见到儿子独自蜷缩在角落,默默垂泪。想说什么,张了又张嘴,最后只能悄悄走开。

作为父亲,他不是没有开导过孩子。可好汉难敌双拳,他封不住外界的流言蜚语。

岳父在妻子去世后没几年也跟着过世了。因为女儿的早逝,老人郁郁终日,最后患癌撒手人寰。弥留之际,他挤出全身力气叮嘱女婿:“一定要给黄萍讨回说法。”

谣言一度甚嚣尘上,“黄萍家属收到了黄果树景区一大笔钱,但他家还不满足。”“刘小涛尽心尽力地为亡妻讨说话,还不知道她背叛他多少次哩!”

刘小涛冷笑,“我宁可她负我,也不愿我负她!”只是苦了岳母和孩子,为了躲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一老一小忍痛割舍住了十几年的家,悄悄搬去别处租房住。

一笔隐瞒了20年的“巨款”

作为长女婿,除了坚强,刘小涛别无选择。他坚持每年都去贵州省人大常委、贵州检察院、安顺行署、地委、检察院等政府部门了解责任认定情况,可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再等一等”。等一等,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但已经等了20年,还要等多久?

刘小涛从未想过放弃,可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他也动摇过。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但2013年的一个电话,把他心里已近冷却的愤怒再次点燃。那天,刘小涛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用从未有过的急促语气问儿子:“咱们家是不是有笔钱,还在卷烟厂里?”

他大吃一惊,自从妻子出事后,他们就和卷烟厂没有任何关系,哪会突然冒出一笔钱?

母亲却告诉刘小涛:她去卷烟厂办事,厂工会听说她来了,找到她:“你家里有一笔钱在我们这里。”“ 咦?”老人一脸狐疑,工会主席将一纸收条复印件递到刘母手上,老人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上面的文字,的的确确,这是一张3.5万元汇款的收条。

汇款方是黄果树瀑布景区管理处。20年前,他一再要求先追责再追偿,拒绝接受对方的赔偿,没想到,责任方竟然绕过家属,一声不响地直接把钱打到遇难者单位账户上。从2.5万元到3.5万元,这是对方觉得自己是嫌赔偿太少、于是加码“满足”自己吗?

这彻底激怒了刘小涛。2014年4月30日,他一纸诉状,将黄果树景区及管理单位告上法庭。一年多后,面对终审判决,他的态度依然:“还要继续追责。”一句“对不起”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一句“对不起”真有那么难?

再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心

而这一次,曾经历了叛逆、封闭自我的儿子,破天荒地发声支持父亲。

青春期时,他无法理解父亲的做法,为什么有赔偿不要?为什么面对外面污蔑妈妈的那些话,他不狠狠回击过去,总是一忍再忍?为什么一面说着坚持,一面却又一事无成?

父子俩隔阂的亲情,在儿子也尝到爱情的滋味时渐渐消融。这两年他开始谈恋爱,开始明白父亲当年的痛苦和固执。相爱的两个人因飞来横祸而生死相隔,对活着人来说,如果不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例如要听到那句“对不起”,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因为无法释怀过去,刘小涛注定了也许会单身到老的结局。

黄萍去世后,为了让他尽早走出阴影恢复正常生活,亲友们为他介绍了几个女孩。他不想辜负这些好意,尝试着和对方交往,可妻子的影子始终铸在心里抹不散。新女友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提出让双方家长见个面,刘小涛总找各种理由拖延,拖到后面就不了了之。而就算是最基础的陪伴—吃饭、看电影、逛公园,这些情侣必修课,他也很难心无旁骛地去完成,“宁愿加班写报告。”他也从不过情人节、七夕以及所有的节日,“没有人能走进你的心。”有人在分手前这样告诉他。

你在坚持什么

那以后,刘小涛彻底打消再婚的念头。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讨要那句“对不起”,不间断地写诉讼,了解进度。

那天他照镜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头上有五处地方没有了头发,医生说是斑秃,因压力太大思虑太重所致。到后来,他连眉毛也掉了,走在路上碰见岳母,对方惊讶地指着他的脸:“小刘,你怎么眉毛都没有了?”

他坚持的,也许是场永远没有结果的战役,他孤独地在战场上奔跑,尽管连“敌人”的一片衣角也没有看见。22年来,他把再爱一次的机会、身体健康和未来的各种可能性都“赔”了进去。

22年前,他成为争议的焦点;22年后,59万元赔偿再次让刘小涛的努力引发讨论。

你是真的爱对方如昔,还是为了那个“生命应当得到尊重”的信念才如此坚持?有媒体问他。

你真的不在乎对方赔偿给你多少钱吗?你真的从没后悔过放弃前程、让生命的底色从此没有亮色吗?网友质疑。

“我就想要有人站出来道歉,对我妻子说一句‘对不起,这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意义。”刘小涛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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