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

女报·时尚 2018年10月17日 21:01

摇一摇,摇到张妈桥

我只是摇一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的摇一摇。

我第一次试手机的这个功能。我听人讲,摇出来的都是约炮的人渣。但是今晚我也很寂寞,想见见世面。

我摇到了一个叫叶几何的男人。

但他上来却说“我是第一次摇”。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摇。

“我不是约的。”他解释说。

“我也是。”我说。

但是过了些天,我们还是约了。不是那种约,只是因为我们想见面。他挺好的,挺能吹的,但不是吹股票啊房产啊时局啊政治啊,也不骂公务员,也不骂国家。吹的是旅行啊,绘画啊,摄影啊,音乐啊这些。他说:“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顿了顿又改口说:“这句话的原句是说的,世道变坏是从人们互相不再称先生开始的。”

他带我去北京著名的地下餐馆。在鼓楼,有很多这样的餐馆。他说他都一一服用过那些菜式,当中最好吃的是张妈妈。他带我来到分司厅胡同,一间公厕的隔壁伫立着一间餐馆!上书:张妈妈四川菜。

相比公厕,张妈妈看上去更肮脏寒酸,但是,等吃的顾客却已经排到餐馆外头了。傍晚时分,雾霾爆表,人们戴着防霾口罩,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僵尸。

跋山涉水的钵钵鸡

我们从七点等到八点,幸好他很能讲,不至于让我无聊到拔腿就跑。

八点半,张妈妈的店主终于想通了,抬了三张桌子出来安抚躁动的群情。简易桌子,配以板凳,就摆在了公厕边。说时迟那时快,叶几何一个箭步抢到了桌子,招呼我:“坐下!”

我们用迅猛机智占有了那张桌子。我听到周围的人在扼腕,我知道我不能离开这公厕边的宝地了,而这张桌子所能摆下的菜将是我永生铭记的美食。

钵钵鸡,并没有鸡,而是用鸡汤熬好,放辣子,再放各种串串。但是这个钵钵鸡啊,真是让人如痴如醉,如梦如狂。我看到邻桌一个老外,每吃一口钵钵鸡,就喝一大口酸梅汤,他说:“张妈妈就是我妈妈啊。”

远点的四人乐队,有人抱着贝斯狂吃,边吃边喊:“服务员,我们另一个菜怎么还没来啊?”服务员说:“什么菜?你自己去端吧。”

我说:“好吊,这餐馆好吊。”

叶几何说:“这里唯一清醒的是收银。所以,要想加菜,跟收银说。”

我说:“我觉得吧,这里一定加了什么东西!上瘾的那种东西!”

叶几何说:“哈,还有这种好事?”

我们又点了一份钵钵鸡。叶几何自己去端的。他从餐馆深处跋山涉水回来,用时十五分钟才来到我面前。

他说:“下次你去端。”

我就有点不明白,下次,是指再吃一盘钵钵鸡,还是下一次再来?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旅行

时隔一周,我们又来了。

吃饭的时候,餐馆的一个扫地大婶走过来说:“喂,小伙子,你是演‘政府主义者死了的那个吗?”

叶几何说:“大婶你别问了。”

“不是我问啊,是那桌,那桌那个女孩要我帮她问。”大妈还递上来女青年的手机,一张剧照,是叶几何的侧脸。

“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我纠正大婶。

大婶说:“对对对,你们都是无政府,你看你们今天是不是没排队?”

“所以并不是所有服务员都处于迷离状态,大婶今天清醒。”我转头对叶几何说。“你是演员啊?”

“歧视我吗?”他笑笑。

“没有,我觉得你不像演员。”

“是,我长得不好看,他们都去韩国开眼角,我不去。没意思,不干了。”

“那你打算接下来做什么?”

“我打算去旅行。我想去叙利亚。你去吗?”

啤酒喝得有点多,辣椒又太辣,人吵,屋热,我们的对话像是在吵架。“哇哈哈哈哈,好啊,签证难吗?”

“落地签。”

“真有勇气。”

“就这么定了?”

“行,跟你走。”

射手与狮子相遇会做什么

酒醒了我在想,我原来是个挺野的姑娘啊。我土生土长在北京,21岁了,连上海都没去过,连广州都没去过。旅游最远的是香山、十渡、北戴河。我真土。

可是我却决定跟叶几何走。本质来说,他还不算朋友,只比陌生人多了两顿饭。

我找医学院的同学偷了他博导的盖章,把自己弄成一个心肌炎。这样,我有了两周的病假。

和叶几何再见面的时候,我给他看我手机里拍摄的行李。他说:“行李整理得不错,处女座吧?”

“不,射手座。”

“其实一开始就猜你是射手。”

“那你呢?”

“狮子。”

话到此处有点冷场,是人都知道射手和狮子是绝配。

这两个星座绝对是说走就走,缺乏思考,头脑爱发热的典型。

叶几何说:“那你今天要不要去我家?”

“去你家干啥?”

“不睡一下怎么能一起出发呢?”他坏笑着。

我来到他家,有一只猫迎上来扑我。我抱着猫,后来就抱着猫睡在沙发上了。

他睡他自己的床。

半夜他走过来一次,我知道,因为我整夜都没睡着。他走过来,跪在地上看了我半天。我闭紧眼睛,如同遇见狮子的农民,我好害怕啊,可是却又盼望着什么。最终他没有吻我。

早上的时候他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就躺在沙发那死了。吓死我了。走过去一看,看到你在装睡。放心了。”

你等着我在原地

就这样我们起飞,然后降落。落地签的时候,我俩的签证等了很久很久。最后被叫去办公室见长官。长官问:“你们俩不知道这里局势不太好吗?”哦哟,带着无花果风味的英语。

叶几何说:“我们当然知道啊,但是我们不怕,我们是善良的人,只是来这里看望古老的建筑,清真寺和这里的风景。我相信我们不会受到伤害。”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人。”

叶几何大言不渐地揽过我的肩膀,把我搂得紧紧的。

我也配合地闪烁出蠢萌的眼神。长官给盖章了。

这样,我们来到大马士革。

有人说: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有天空,大马士革必与它齐名。

我们住进事先查找好的旅馆。这间旅馆非常有名而且常常客满,但是此时居然有空房间了。我们被安排在二楼一个大房间。我们当然要住在一起,一是掩人耳目,我们“毕竟是恋人”。二是省钱。

大马士革,让我如何形容它的美。满街的古老建筑,城墙,石子路。店铺摆出蜜饯,无花果干,杏干,栗子干,葡萄干,又好吃,又便宜。到处是首饰店,水烟店,香料店,到处是手工皮鞋,羊毛地毯,亚麻籽油,铜器,奶酪,乳香,豆蔻。吹笛子的卖水人,他们卖的不是水,而是水果汁。一杯四个石榴榨出的石榴汁,才卖1元钱。

就算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我也懂得看一看货品底下有没有MADE IN CHINA,没有任何一件有!叙利亚是讲究品质的国家,与别的旅游国家不同,这里的百姓也过得精致优雅,玫瑰装点着每一户屋民的窗口和院子。傍晚时分,我们路过一间浴室,叶几何说:“你想进去吗?我在外面等你。”他说着从颈上摘下一个黄铜哨子。“这是英国空军专用的军哨,能吹出响遏行云的哨声。如果,你需要搓澡,吹哨我就来了。”

我走进浴室,有服务生递过来新的毛巾、橄榄皂和玫瑰皂。还有甜品和红酒,都装在瓷做的小盒子里。我只是来洗个澡,这么隆重干吗?结果,服务生还给我一把梳子,他告诉我,这些都是赠品,不需额外付费。叙利亚人总有一种安静忧伤的表情,即使是送你礼物,也不敢看你,把睫毛垂得低低的。

如同生活大爆炸里霍华德说的,我洗了个痛快澡儿。

从浴室出来,我看到叶几何坐在街道对面,坐在那里抽着水烟等我。他比我妈妈好,我妈妈每次跟我逛街,比方我要去厕所,让她等我,她一定不会在原地等我,一定会走出好远,让我拼命去追。可是叶几何,他在原地等我。

叙利亚不禁烟也让人快乐。我也来上一筒。

我们呼出的烟雾在夜色里相溶。我抬头看到清楚的银河,看到最亮的一等星。看到淡淡的云彩涌成花纹,流经藤树上空。大树静静地落花,街上有冰淇淋的香气,路过的行人安静从容。

我不想离开叙利亚了。

真不该带你来这里

“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去农村玩,住她同学家,走时送了我们一袋青蛙,回到北京,叫了一晚上。”

“我小时候挨我爸打,拿我妈妈织毛衣的针抽我,我数数,最多的时候69条红印子。”

“中学时治近视眼,中医贴了满耳朵那种小膏药,到了教室一边上数学课一边往下摘,打发时间。”

“大学时看了一本书,说叙利亚是天国,是世界最美的国家。”

“所以你才要来叙利亚?”我问。

“那时我是在想,不应该一个人来,美景不应独享。”他停了片刻,没有再接着说。

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坐在大巴车上。我们要从大马士革去阿勒颇,去看阿勒颇的博物馆,还要去买世界上最好的橄榄皂。

那是2012年的初春,虽说战争已经被官方认定开始,但毕竟我们所处的这辆汽车,这条公路还是很平静的。车上,一个8岁左右的女孩总是转过头看我,她指着我,用英语说:这是什么?

“哨子。”我递给她。

她吹了一下,声音很大。她笑了。

隔了一会儿,她递给我和叶几何两块糖。

我们含着糖,在车上昏昏欲睡。可我们又不舍得闭上眼睛,沿途的风景真好啊,世界在那时还是一片祥和,我们在祥和声中,和车一起平平安安地进入了哈马。哈马是当时盛传的危险地段,过了哈马,算是安全了。

我从来不相信意外会光顾我,尤其是那些倒霉的,莫名其妙的意外——然而炸弹就在那祥和不以为然里击中了车尾。手脚健全的人都逃下了车,叶几何拉着我的手,没命地往前跑。爆炸就像打地鼠,毫无章法地到处乱响,身边总有人大叫着倒下。他们死了。我的手背和膝盖在流血,满嘴的沙子。叶几何拉着我,一边跑,一边说:“没事,有我在。”

当我和叶几何这两只地鼠终于被扑倒在地时,他滚落在我身体上,重重地压住我。我感受到身上这具躯体间或地震动,那震动令我恐慌,令我无法动弹。

那一家三口路过了我。八岁的女孩子跑回来,她拉着我,我摇晃着叶几何。

叙利亚男人把我从叶几何的身体底下拽出来,扛着跑。我觉得他扛着一具尸体。

就这样,我随着那叙利亚家庭回到大马士革。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这是2012年发生的事。如今,叙利亚已经被战火摧毁,宫阙万间,皆沦为尘土。面对现实的话,我应该相信叶几何的尸骨已跟被炸毁的田野、房屋、树木一起化成了灰。没有人统计战争中那些死伤的人数,生命在战争面前,沦为蝼蚁。没有人去细算谁死了心爱的人。

北京又到了秋冬,每年的此时,雾霾就会像一位老朋友一样准时前来探访。其实,我小时候北京就有雾霾,只不过那时没人提到雾霾这个词,大家都只说:雾。细小的灰尘加上水汽,凝冻成雾。那么算下来,至今我所呼吸过的灰尘,收集起来,大概可以制成一块板砖。

我的心压着这块板砖,在PM2.5达到700以上的北京,空气有一种清苦的味道,这种雾天,和叙利亚那一天的战火很像。满嘴的沙,满嘴的苦味,喉咙淡淡出血,所以嘴里也会有一种含着糖般的甜味。

闭上眼睛,仿佛叶几何就坐在我左边,剥开糖纸,吃着杏酱糖。

我多想回到那天,我再不会要求去买一块橄榄皂,也不要去逛博物馆。

或者我多想回到更远的那天,我会坐在张妈妈餐馆里,对他说,我才不要去什么叙利亚。

更或者,回到摇一摇的那天吧,我没有举起手机,没有摇晃它,因此我也不会遇见任何人。

三年了,叙利亚局势一天天恶化,新闻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本来都过得很好,有父母亲戚,有子女弟兄,有爱人,有等待结婚的人。可是战争让这一切都成了牺牲品。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当中的百姓,可能有那个8岁的小姑娘,可能有她的一双父母,可能有浴室里递给我甜品的男孩,可能有旅馆的老板。他们都还活着吗?

活着,至少比死了要好。

我记得轰炸当天,我终于在震惧哀伤中回到的旅馆,推开房间门,赫然在洁白的床单上,有一大束大马士革玫瑰,水粉色,少女的娇羞,清洁的芬芳,爱情的颜色。卡片上写:可以做我女友吗?我是你摇来的男朋友。

叶几何,美景不该独享,谢谢看重我,要我做你的爱人,带我来到人间天堂。

然而如今,我们同途异路,似乎应该这样想:是你去了真正的天堂,而我却留在永远的尘灰炮火中。

北京的雾,让一切有了一种掩泣的意味。

他说 女孩 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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