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皮肤那样的蓝

伴侣 2017年09月15日 14:08

特写,鱼,皮肤,蓝色

喻云

三月的老房子,在老街的尽头静默着。

屋角大树琼花盛放,洁白如雪。

小苇辞职后,到处晃悠了几个月,不多的积蓄所剩无几,便在同城网上找到这间老屋,用一楼的房子开了一家店。

服饰店。没什么雄心壮志,养活自己就好。

然后小苇开着她那辆二手大众去进货。选了些衣服,后备箱还没满,看到市场对面居然是家织布厂。她向来对布很痴迷,走进去,看到各种布,棉布,亚麻,丝绸,雪纺,它们就像姑娘的名字,都很美。还有各种图案,落在布上,有盛开的花,有波浪状的条纹,有鹅卵石,有树叶,当然,也有很多布是素净的,什么图案也没有,小苇都很喜欢。

车间的一角堆着大摞的布,是因机器出错被打下来的。那些错了的图案,其实有种特殊的味道。小苇花很少的钱买下这些布,堆到车里,拖了回来。

店面只是简单装修了一下,旧的木器家具打磨后重新上漆,加了几个衣架,配上原本白杨木色的地板,整个店面看起来更像一个私人更衣室。

小苇把那些布整理出来,有的剪成正方形做成大披肩,有的剪成长方形做成围巾,有的不要任何修饰,有的则扯掉部分横线,让纵线自然成好看的流苏。没想到这些围巾和披肩还挺受欢迎,陆陆续续有人买走。小苇由此便迷上了做手工服饰。

有一天,从那堆布中,竟然滚出来一大把毛线,米灰色,有几分雅致。小苇便想,把这些毛线织成毛衣,等入了秋,应该会有人买。

等毛衣织好,天气果然就开始凉了,秋来了。小苇把毛衣挂在了店里显眼的位置。

黄昏,有个人进店里来,是个男人。

他几乎没看别的衣服,直接指着那件毛衣问:“这毛衣,有没有浅蓝的?若隐若现的浅蓝,就是海水中鱼的皮肤那种颜色。”

海水中鱼的皮肤那样的蓝?小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俊俊朗朗的样子,略显瘦削,添了几分秀气。

“这种蓝呀,有呢,不过要等几天,下个星期,行吗?”不知为何,小苇随口撒了个谎。

他说:“好,那我下周来。”

说完,便走了。刚走出去,又折回来,问,要放订金吗?小苇笑笑,摇头。他也笑笑,笑起来眼角有两三抹淡淡的鱼尾纹。小苇的心忍不住漾了一下,像有尾鱼从心底游过。

到哪里去找这种颜色的毛线?

小苇关上店门,走出小巷,穿过一个古老的小区,再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江堤边。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片红蓼,盛开着玫瑰红的花束,沿江堤蔓延,铺展。第一次注意到“蓼”,是在看《红楼梦》时,“蓼汀花溆”,由此,她对“蓼”这种植物产生了浓厚兴趣。在查询资料时,她惊喜地发现这种带着古意的草除了可作中药,竟然还是古代草木染的重要材料。它们的茎叶能染出淡淡的蓝。她曾尝试过,那种蓝,真的很特别,就像那男子说的,仿佛海水里游动的鱼。

她欣喜地回到店里,把车子开到江边,扯起大把大把的蓼草丢进后备箱。

第二天,蓼草入缸,剩下的那把毛线扔了进去,加了些矾。时间一到,捞出毛线晾晒,浅浅的蓝,有了,只是还有些不均。于是又染一遍,把毛线拿到太阳底下仔细地看。嗯,就是这种蓝。

小苇开始赶织毛衣,那些毛线像一尾尾鱼在她手中游动。终于织好了,取下橱窗里的那件一对比,大小,花样都一模一样,连腋窝那里由于错误多出两个小小的洞,都是如出一辙。

然后,她把织好的毛衣用纸包起来,装进淡绿色的礼物纸盒。

第二天,他果然就来了,还带来一个女孩。他很开心的样子:“毛衣好了吧?多少钱?”

小苇随口开了很高的价,不知为何,看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她就想把价往高了喊。真是的,谁叫他把她带来的?

他立刻付了钱,要女孩把毛衣穿上。那女孩显得不情愿,这毛衣与她身上那些泡泡袖、蕾丝边的衣服相去太远。她很快把毛衣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扔,说:“不好看,还这么贵,还不如直接去香港买件一线品牌的。”他脸上泛起讨好的笑,说:“可是我很喜欢呀,你就当穿给我看嘛。”

女孩脸上乌云密布,大声说:“陈明起,你简直不可理喻,怎么会喜欢这种廉价的衣服!”

然后,女孩夺门而去。陈明起立刻尾随。

“喂,毛衣!”小苇拿着毛衣追了出去。

陈明起回头看了小苇一眼,显得很无奈,然后追在女孩身后走了。

毛衣一直挂在小苇的店里。

陈明起始终没有来取毛衣,虽然它那么美,带着自然的气息。小苇经常看着毛衣发呆,觉得它其实属于自己,是她一手造就了它,用她的心织出了它,她对它最好。

同学聚会,小苇穿着这件毛衣和大家狂欢。毛衣真的好大,显得人特别瘦。大家笑她:“系根绳子就能把你当风筝放了。”

小苇把陈明起那笔钱放在信封里锁起来,希望有一天可以还给他。

店里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赚钱,多数日子不赚钱,所以如果有人愿意来转这店,小苇会考虑的。

一天下午,小苇正昏昏欲睡,外边走进来一个人,居然是陈明起。

“还记得我吗?”陈明起说,“我路过,顺便来看看。”

“当然记得,我要退钱给你。”小苇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信封。

陈明起说:“算了吧,如果要来索钱,我早来了。”

小苇说:“可是,毛衣我已经穿很久了,都旧了。”

陈明起哈哈大笑:“那毛衣你穿肯定好看,就当我送给你的,好吗?”

他起身要走。小苇站起来:“不行,钱一定得还给你。”

陈明起回头看着小苇,小苇也看着他,犹豫了几秒,尴尬了几秒后,他们异口同声地想到一个办法——“请你吃饭!”“请我吃饭”!

火锅的热气往上升腾着,小苇特地穿上了那件蓝毛衣,躲在热气后面,不敢看陈明起的眼睛。每看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就要红一下。

“怎么不说话?”陈明起笑着问。

“嗯,好久不见了。”小苇忽然发现自己竟不会说话了。

“是啊。我去外地工作了一年,昨天赶回来的。”

“哦。”小苇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

陈明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她结婚,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原本想去的,可临出发时,忍不住把车往你店这里开了。”

“心情不好?想起那件毛衣了?”

陈明起沉默,然后凝视着小苇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毛衣,特别适合你。”时间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儿多。

陈明起看着小苇。小苇想,这双眼睛所具有的杀伤力足以使任何一个女人溺毙,不光是我吧。

“可惜今天的新郎不是你。”小苇突然想刺激他。

“呵。”陈明起笑,“那倒没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狼狈,我感觉这样挺好。”

陈明起送酒入口,小苇也喝光了她杯里的。

“来,再来一瓶。”陈明起说。

陈明起看着小苇,又说:“这件毛衣,你穿真的特别好看。”

两人摇摇晃晃出来时,已是下半夜,火锅店要帮忙叫代驾,陈明起拒绝了,对小苇说:“这里到你店不远,我可不可以去你那儿?”

到家了,小苇说:“你睡床垫,我睡地板。”陈明起说:“不,我想和你一起睡床上。”他真像个孩子,小苇从他这话里竟然听不出半点儿非分之想。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只是睡觉,没有别的。

小苇感到了一种难言的依恋,去握陈明起的手。他醒了,小声说:“小苇,你想喝水吗?”小苇在黑暗里点了点头,陈明起竟然感觉到了。他去厨房拿了一瓶水,小苇喝一口,他也喝一口。

他把手臂伸平,说:“过来。”小苇就乖乖地躺到他手臂上。

小苇觉得很快乐,这个男人的身体这么温热,气味如此温柔。“你娶不了她,但可以娶我啊。”小苇说。

陈明起沉默着,良久,慢慢地说:“让我想想吧。”

小苇心底不由自主就笑了,呵,他这个人,怎么这么认真呢。他不知道,这种时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其实不过是试探,再是如何认真,等到天亮,都可以推翻重来。

“别想了,睡吧。”小苇说。她枕在他手臂上,很快就入了梦乡,见到江边蓼汀,草木茂盛,红蓼盛开。

早上天气变冷,飘起了雪花,他没厚衣服,她让他穿那件蓝色毛衣。他说:“你看,该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是吗?”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后来,小苇便再也没见过陈明起,她这才想起两人竟连都没留。是觉得很快又会相见?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再相见?

年初,有家不错的公司在招人,小苇去应聘了,店转给了别人,她再也不愿意去那条巷子。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条件不错的客户对小苇很关照,说喜欢她。小苇想自己也不小了,还能碰到这么优质且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应及时抓住才好。可是,心中,总是有点儿空空落落的。

婚礼上有一套嫁衣是玫瑰红,可鞋子偏偏没有玫瑰红。身边有人提议说:“江边那条巷子,有家手工店铺,东西很有味道,也许有你要找的鞋。”

小苇便去逛,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店,怎么一模一样,又换回原来的样子了?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店还在这儿等着她。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看到店门前的橱窗,顿时呆住了——那件浅浅蓝色的毛衣,就挂在那里。

小苇进了店,摘下毛衣。心一直在急速跳着,对的,就是那一件,腋窝里那两个小小的洞都还在,似乎在诉说什么。

小苇抱着毛衣,仿佛搂着一个孩子。她听到自己的胸腔里,嗒的一下,就哗啦碎了。

“我们老板说,只要是认真看了这件毛衣的人,都请留下电话,他会跟您联系,或者,您跟他联系也可以。”说着,店员递上来一张名片,“老板说,这件毛衣是他的一位故人的,他非常想念她,当年不小心丢掉了她,他一直在找。”

小苇听着,轻轻地揉着毛衣,然后站起来,没有去接那名片,对店员说:“谢谢,还是算了吧。”走出店门,眼泪蓬勃而出。

责编/樊婷

女孩 他说 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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