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

落花人独立

沈善书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那年春去，落花雨纷纷，埋葬了多少陈年伤心事。

他的词，一横一竖，一字一句，皆是为那个和婉温柔的女子用断肠刺骨的思念慢慢熬煮。词如他心，盈满了哀愁孤悲。

他初见她时，她于琵琶弦上轻诉相思。彼时的成双成对，如今的梦后酒醒。去年的春愁今年又仓皇袭来，这惆怅的伤悲令他难以抵抗。落花，微雨，双燕，女子。这四个词联想在一起，宛如一帧女子于花雨下倚门等待故人的凄婉画面。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

之于词，郑骞《成府谈词》说他的词境：“清新凄婉，高华绮丽之外表，不能掩其苍凉寂寞之内心。”之于情，他爱得汹涌，却又苍白。之于人生，他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他是颠沛流浪的旅人，落花、流云、霜雪、鸦声，皆是他踽踽独行路途上的伴客。晏几道尚是记得，那名叫小苹的歌女曾经在他耳畔娇嗔地说着，一日十二时辰，我处处都想有君陪，时时都想有君伴。

记得那年，小苹弯柳如眉，云似发，花事媚好芳草萋。如今，他只能把姹紫嫣红的芳华韶光，腌进罐子里，酿一坛名为思念永不开封的陈年老酒。彼时，词人是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山盟海誓的莽撞年纪因一次宴会认识了小苹，从此两人如胶似漆，朝夕不离。他们在一起斗草荡秋千，猜谜逗鸟鱼。遗憾的是，晏几道又因仕途的变动而不得不与小苹分离。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杏花微雨时，小苹的娟秀嫣然、娴静如水、巧笑倾城。原本要两个人一起吃茶赏月、吟诗抚琴的花好月圆锦瑟景，却无奈，最终还是他哀伤一人，写世间寥落往事。

一个男子隐忍的孤独是山石。你若想撬开他守口如瓶的心事，须以粉身碎骨的壮烈方式完成。他亦只是想让你知，这世上并不是你一人背着切肤的疼痛。小苹是天涯歌女，世间形形色色的男子她早已司空见惯——直到遇见了晏几道，那个情真意切的男子，那个为她描眉写词的男子，那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

如果我的孤独是一首唐诗，你会以什么意象点缀？是潇潇凉雨，还是阵阵残花？如果我的悲伤是一阕宋词，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吟诵句读？是依栏对落花，还是灯下哭断肠？“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便是了，彩云易散，荣宠哪寻。

花易常开人难见，月易常圆人难圆。年纪渐长，时光渐老时，也慢慢觉得向别人倾诉是一件无意义且无能为力的事情。因为你心中的结，自己设下，要自己打开。即使你逢人倾诉，亦是空虚，无法解决实质问题。有好几次，我都想与你退避于红尘，相忘于江湖。但我明知，你是这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浮萍流离，而今要你同我一起归隐，还真难。

他是用相思缱绻的温情磨墨，字字皆情痴，句句都伤凄。他老了。泪水不再如年少时那般夺眶而出。他的眉间生满了青苔，眼睛里也饱含了风雨沧桑。老去的人，大抵都开始在心中默默流泪，默默怀念。

这男儿的相思之情不似女儿家那般，年深日久地用伤春怨秋慢慢浸泡着，男子的相思是隐忍扎根于心中，他的情深惦念，很少启齿，只是写词作文，化解心中苍凉的孑然、思念的落寞。

世事无常，锦瑟不再，人生很难再如初见。因为，我们都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