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陪我看鲸鱼的少年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7年10月23日 23:01

男孩在一个充气鲸鱼

赫恩曼尼

认识梁其时,我20岁,在设计学院读大二。那天下着小雨,我用心做了三个月的设计作业被导师痛批了一顿。做了很多年的梦如同泡沫,风一吹,就散得无踪无影。我索性将画满草图的作业纸散了一地,在雨中号啕大哭。

雨越下越大,我在脚下的积水中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浑浑噩噩,哪里像是20岁的样子?

我边哭边骂自己。低头时,在倒影中看见一只手伸向我。我神经质地跳起来,看见一个面孔稚嫩、头发高高竖起的男孩儿,茫然无措地站在我面前。

他嘟囔着说:“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一口东北腔。

我头也不回地跑了。被一个大男孩儿安慰,实在是件丢脸的事。而他塞在我手里的纸巾,直到回到寝室,还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

日子一天天过,上课、写作业、画图、做家教,看似忙碌,却没什么盼头,无非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我几乎忘记了那个和我说“没啥大不了的”男孩儿。

直到有一天,在学校后街的咖啡馆里,一只猫打翻了我桌上的摩卡。浅褐色的咖啡一股脑儿泼在我的白裙子上。我正狼狈不堪地胡乱擦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没啥大不了的,回去换件衣服吧。”

这次,我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用书包死死挡住那片“咖啡地图”。我们经过春天的校园,湖边的垂柳微微摆动着枝条,天鹅在湖面上悠游,路边的小花红得耀眼。就在我们路过那座石桥时,我看见桥下的荷叶,荷叶上的蜻蜓,蜻蜓扇动着薄如轻丝的翅膀,翅膀上衬着阳光。

我旁边,是一位奋力蹬着车的少年,瘦瘦的背,高高竖起的头发在风中抖动。

等我跳下车,他羞涩地笑了笑,说了声:“姐,我叫梁其,梁山好汉的梁,其实的其。”然后风一般骑远了。

梁其,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小我两岁,管我叫姐。

我每天都在为未来忧心忡忡,担心有一天发现自己泯然众人,担心自己的作品会淹没在多如牛毛的作品中,担心自己会成为一个找不到工作、养活不了自己的灰头土脸的姑娘。

于是,我加倍努力,没日没夜地画图,参加一个又一个考试,成天泡在图书馆里,和校园里那些张扬的、迷茫的、孤独的、慌张的身影一样,一心想着为未来铺路。看起来很充实,其实不过是在掩盖自己的迷茫无措。看似狂放拼搏,言必称理想信念,其实不过是在荆棘丛中迷了路,误打误撞而已。

跟风一般,我出了国,在英国的设计学院上了一年的课。在异国文化的冲撞下,我急着想找到自己,又急着想把自己抛弃。

我不断结识新朋友,喜欢和他们在酒后调侃,用不娴熟的英语斗嘴,或者搭伴去旅行。我们爬到古堡上面,对着千百年前的铜墙铁壁放声大笑;我们在庄严的大教堂里听神的启示,望着色彩斑斓的彩窗和恢弘壮丽的穹顶惊叹;我们走到古城的街道上,想象马蹄踏过去的声音;我们跳上海边的崖壁,眺望大西洋上的太阳。

我们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酒后梦醒,旅途结束,音乐渐息过后,等待我们的,是无来由的悲伤和加倍的孤独。

等我从英国回来,迎接我的已经是大学的尾巴,而那个在雨中递给我纸巾,踩着自行车穿过石桥的梁其,长高了,也壮硕了些许。

每天傍晚,我们都相约在食堂里见面。他上完一天的物理课,我准备去上每周三次的设计系晚课。或许是因为忙,或许是因为羞涩,属于我们俩的时间,只有晚饭。

他早早下了课,在人满为患的食堂里占个位子,等我出现。一进门,我就能看见他咧着嘴朝我笑。聊些什么呢?聊加州的海滩,英吉利海峡,新西兰牧场。一聊起海洋,他就兴奋得两眼放光,用手比画着说:“姐,鲸鱼的头有这么大,喷出的水柱又高又细。”他还说,加州的蒙特雷海湾可以观赏鲸鱼。

我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对鲸鱼这么痴迷,不过看见他咧嘴笑的样子,就足够了。

有时遇见他的同学,起起哄,红着脸挡回去,有惊无险。有时和迎面过来的老师打声招呼,然后吐槽那个老师有多毒舌,布置的作业有多古怪。

吃过晚饭,他推着车子,送我到教室上课。天色渐晚,路上的自行车多了起来,他就把我拉到里面走。南方多雨,雨滴一落,他就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握住伞柄的右手修长漂亮。有时候路过报刊亭,他会挑一两本我爱看的杂志,塞给我,说上课无聊了看一看。

等我走到教室门口,他羞涩地冲我笑了笑,然后风一般骑远了。

深夜,与朋友喝酒,被要挟着随便打个电话的时候,我只能想起梁其。梁其接起电话,不到几分钟,就直冲到我们喝酒的地方,不管是在后街的烧烤摊,还是在校外的餐馆或KTV。

我说:“梁其,你其实不用来,他们只是开个玩笑。”他一脸严肃,说:“不要再喝了。”大概是太无所适从了,或是毕业季的伤感情绪使然,我借着酒劲儿大哭。他就用一口东北腔说:“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然后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我,送我回寝室。

那时我们真年轻啊,还能喝喝酒,耍耍赖。还能让一个少年深夜里骑着车,穿过整个校园来接我,不管能不能有结果。

毕业季悄然来临,我的设计作品没有评上奖,被摆在学校展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落满灰尘。我也没能如预期那样,进入那所著名的美院继续进修。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无力——等生日一过,就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朋友们都把我的生日会当作离别前的最后一次狂欢,话里话外透着青春易逝的苦楚和前途未知的凉意,每一句后会有期都说得苍白无力。

我照样喝得烂醉如泥。午夜12点一过,梁其推门进来,拉起我就走。我趁着劲爆的音乐声,大吼着,说自己没有什么出路了。梁其贴在我耳边,小声说:“姐,没啥大不了的。以后咱俩一起去看鲸鱼。加州的蒙特雷海湾,有成群结队的鲸鱼。你和它们一样,自由、潇洒、漂亮。”

后来,我回了家乡,在家人的介绍下找了一份和设计完全无关的工作,每天从早到晚盯着电脑屏幕,因为怕被老板骂而胆战心惊。面对那些不知何意的眼神和背后的算计,如履薄冰,笑脸相迎。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风里来雨里去,身上时刻系着一条家庭的绳子,动弹不得。过去一起欢笑打闹的朋友,也潜入到各自的生活中,杳无音信。

一晚,我正在厨房做饭,两岁大的女儿在客厅里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冲过去,手里还拿着菜刀,指缝间沾着葱花。

“大鱼!大鱼!大鱼!”她兴奋地挥着手臂。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电视里,加州蒙特雷海湾的鲸鱼,从水面上腾空而起,自由如飞鸟,潇洒如少年,阳光下溅起的浪花,比想象中更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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